历史狂流2017-06-02
围绕崇祯皇帝的末日,历来还有两个悬疑,值得说一说。一是崇桢之亡,是不是亡于吝啬?二是崇祯何以在煤山上吊殉明,除这结局,他有没有别的选择?如果有,为何竟不践行?
我们先说第一个。
亡于吝啬之说也算是源远流长了。在一些明遗民中间即已有此议论,杨士聪《甲申核真略》称,李自成攻下北京后,从宫中搜得3700万两银子。他感叹:“呜呼!三千七百万!捐其奇零,即可代二年加派。”崇祯宁愿藏着这笔巨款,也舍不得拿出来用于剿讨,“其亦可悲也矣”。其实,杨士聪也是得自道听途说,但仍有很多人乐于相信。近世西方的明代研究者,则从他们的角度提供了一些材料,也增加了通往这种想象的可能性。例如美国人弗兰克在其名著《白银资本》中说,16世纪中叶到17世纪中叶,经欧亚贸易而流人中国的白银约占当时世界白银总产量三分之一,达7000吨至1万吨之多,置换成中国概念,略等于2.3亿两至3.2亿两白银。此论一出,明廷无法不给人以富得流油的印象。
有没有根据呢?有一点。应该说,万历年间,国库是相当充盈的。一则,张居正十年当政,经济搞得不错;二则,万历皇帝是有史以来最大财迷之一,爱钱如命,攫取无餍。然而,随后的天启七载,魏阉肆虐,政治坏极。崇桢接手时,国家已是一个烂摊子。不独如是,内乱外患也如影随形而至,且日甚一日,终崇祯朝的十几年,从头至尾同时在打内、外两场战争,国力再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(且不说还有满朝上下蠹虫硕鼠之流或蛀或偷),只要这么折腾,钱没有不花得流水似的。我们不妨借清朝作为一个镜鉴。康雍乾时代,清朝也是强盛至极,然而道光、咸丰之后,连续遭遇外侵内乱,不过20来年工夫,便由鼎盛跌至衰落边缘,而若论自身的政治腐败程度,其实尚未达到明末水平。所以完全可依常理推想,以那情势,崇祯无富可藏,无财可吝。万历时代国家的腰包很鼓,确有其事;万历皇帝出了名的周扒皮加葛朗台式风格,令人记忆深刻,在大家脑中造成了宫内必定金银成堆的猜想,也可以理解。但问题是,没有人去计算一番,打了十几年的内外两场战争将耗费多少,极其严重而普遍的贪污侵吞又将减损多少。
闯军西归携去的3000余万两银子,当系对百官富绅大肆拷逼的结果;限于篇幅,对此暂不细说。重要的是没人相信崇祯皇帝----位泱泱大国之君,几乎是一个破产的光棍。然而,也许这才是真相。
1643年十二月八日,一个年轻人奉调来京。他叫赵士锦,隆庆、万历间名臣赵用贤之孙。他由工部尚书范景文推荐,补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一职,因此赶上了历史巨变一幕,在此后一百二三十天内,历经曲折,翌年四月中旬逃脱闯军控制,辗转南归。后来他将这离奇经历写成《甲申纪事》及《北归记》两篇文字,句句目击,不啻为描述1644年甲申之变的报告文学杰作。这里我们着重自其笔下了解朱由检最后时日的财政状况。
赵士锦到任后,先被分派去守阜成门,三月六日接到通知,接管国库之一、工部所属的节慎库,三月十五日——城破前三天——办理交割。他在《甲申纪事》和《北归记》重复录述了清点之后的库藏。
十五日,予以缮部员外郎管节慎库。主事缪沅、工科高翔汉、御史熊世懿同交盘……新库中止二千三百余金。老库中止贮籍没史家资,金带犀衣服之类,只千余金;沅为予言,此项已准作巩驸马家公主造坟之用,待他具领状来,即应发去。外只有锦衣卫解来加纳校尉银六百两,宝元局易钱银三百两,贮书办处,为守城之用。(《甲申纪事》)
库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。外有加纳校尉铱六百两、易钱银三百两,贮吴书办处;同年缪君沅云:“此项应存外,为军兴之用。”子如是言。(《北归记》)
多年守卫国库的老军,对赵士锦说:万历年时,老库满,另置新库。新库复满,库厅及两廊俱C足。今不及四千金。赵士锦感慨:“国家之贫至此!”此即城破之前赵士锦以目击提供的证言。
以这点钱,不必说打仗,就算放放烟火,怕也不够。关键在于,皇帝与其臣民之间完全失去信任。崇祯到处跟人讲国家已经无钱’所有人的理解,都是皇帝哭穷和敲诈。三月十日,最后关头,崇祯派太监徐高到周皇后之父、国丈周奎家劝捐助饷,先晋其爵为侯,然后才开口要钱,周奎死活不掏钱,徐高悲愤之下质问道老皇亲如此鄙吝,大势去矣,广蓄多产何益?”徐高的问号,也是读这段历史的所有人的问号。周奎究竟何种心态?简直不可理喻。唯一可能的原因,就是他大概也和别人一样,认定崇祯自己藏着大把金银不用,还到处伸手索取。如果他并不怀疑内帑已尽之说,想必应该比较爽快地捐一些钱,让女婿拿去抵挡农民军的。否则,朝廷完蛋,他显然不会有好下场,这笔账他不至于算不过来。归根结底,他根本不信崇祯没钱打仗。
自二月中旬起,崇祯下达捐饷令’号召大臣、勋戚、缙绅以及各衙门各地方捐款应急,共赴国难。“以三万为上等”,但居然没有任何个人和地方捐款达到此数,最高一笔只二万,大多数“不过几百几十而已”,纯属敷衍。又渝每一大臣从故乡举出一位有能力捐款的富人,只有南直隶和浙江各举一人,“余省未及举也”。大家多半不觉得皇帝缺钱。
然而,不相信皇帝没钱,只是“信任危机”较为表层的一面;在最深层,不是钱的问题,是社会凝聚力出了大问题。危急时刻,若社会凝聚力还在,再大的难关仍有可能挺过。
一个政权,如果长久地虐害它的人民,那么在这样的国度中,爱国主义是不存在的。
爱国主义并非空洞的道德情怀,而是基于自豪和认同的现实感受。否则,就会像甲申年的明朝这样,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,最需要爱国主义、同心同德之际,现实却无情地显示:根本没有人爱这个国家,这个国家的沉沦似乎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,面对它的死亡每个人都无动于衷——不仅仅是那些被损害者,也包括曾经利用不公平和黑暗的现实捞取过大量好处的人。
崇祯所面对的,正是这种处境。当他向勋戚、宦官、大臣和富人们求援时,全部碰了软钉子,他们想尽办法不去帮助这个快要完蛋的政权。搪塞、撒谎、漠然。好像这政权的崩溃符合他们的利益,好像这政权不是曾经让他们飞黄腾达,反而最深地伤害过他们。
一再催迫下,国丈周奎抠抠搜搜捐了1万两,崇祯认为不够,让他再加1万两,周奎竟然恬不知耻地向女儿求援。周皇后把自己多年积攒的5000两私房钱,暗暗交给父亲,后者却从中扣了2000两,只拿3000两当作自己的捐款上交崇祯。旬日之后,闯军拷逼的结果,周奎共献出家财计银子52万两、其他珍宝折合数10万两!
大太监王之心(东厂提督,受贿大户)如出一辙。捐饷时只肯出2万两,后经闯军用刑,从他嘴里掏出了现银15万两,以及与此价值相当的金银器玩。
捐饷令响应者寥寥,崇祯改以实物代替现钱,让前三门一带富商豪门输粮前线,或给士兵家属提供口粮,以为较易推行,但同样被消极对待,不了了之。
我们并不明白,这些巨室留着万贯家财打算做什么;但有一种内心活动他们却表达得明白无误,即无论如何,他们不想为拯救明王朝出力。
连这群人都毫不惋惜明王朝的灭亡,遑论历来被盘剥、被压迫的百姓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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